转醒的阁主发现身边的床褥已经凉透,人不知何时走的,却应是极早。只是这方顿了寻人的心思。
他想他需要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思索一些问题。
简单披了外袍打开寝门,丝丝缕缕的暖光一股脑透了进来,吹着浅淡微凉的风拂向面门,些许清明。
紧了紧外敞的衣衫,顾千珏悠悠走入庭院,闲庭信步。
脑中思忖着,男人骨子里循规蹈矩的尊卑之别已然根深蒂固,于是他想询着一些的法子,让男人在此处站稳脚跟,能有一席之地、受人敬仰,许能慢慢转圜过来。
当看到顾铭受伤甚至奄奄一息生命垂危之际,他却好似发了疯,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不要再徐徐图之。
极端地想着,把人锁起来关起来绑起来,什么都好,人在就好。他从不觉得什么该死的任务就得搭上男人的性命,可男人似乎不这么想。
转念又想到,反观自己,也似乎从来不曾真正深入地去理解他、倾听他。他自以为是的任何举动都在伤害男人,尽管这并非他本意。他总端以一种局外人的观望,去训诫男人不要过分规矩过于死板,可如今惊觉自己才是不免窠臼之人,他融不进这处,却不由得受着这里一切思维和形式的潜移默化,委实悚然,这已然背离了他的初衷。
也许他的推测不无道理,的确这个地方并不能真正容下男人,甚至还在由此继续迫害他。况他也没办法真正融入这个身份、这个角色。如何要固执地求一方认可?他不要这身份,不做这阁主又如何,他想要的仅仅是男子一人而已。
无知无觉中踱步绕着廊亭檀柱,竟步入小苑侧方引入的山溪化泉,野石活水,里面也喂着些色彩明艳的鱼种。
却兀地多出一只灰扑扑的鱼儿,溯流逆上,四下窜动,倒是想要逃离这番天地般。大抵是误入此处的溪鱼罢了。顾千珏抬手挥出一分内息,激起一股水花,那鱼便咚地入了外围的野河中。
只这不大不小的声音,好似一下子敲在顾千珏心头,一下子清明豁然。不要这身份强迫男人做选择,也不要这身份的隔阂将人推得更远了些。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何肖转圜众人的想法,光男人一个人的固执就已经让他头疼不已,也不肖男人无意义地自证。就这般浪迹天涯,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想通此事,连呼吸都畅快不少,想着之前给顾铭用的不少天地财宝,确实需要补充一些,带着顾铭去云游,也不用再成日受阁中众人非议,如此甚好。却也不透露任何消息,只单拎着男人问,此番秘密出游,需要他护行。
“顾铭。”只是轻唤一声,那人便飞快地从一旁资绰隐约的榆树上一跃而下,足尖轻点地,不闻声响。
清俊奕郎的面容掩在墨色面罩下,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眼帘微垂,细密层层眼睫扑动,乖顺地听候发落,声音恭谨坚定:“阁主。”
男人也向来不会对阁主的举动有什么疑惑,乖顺着应了,便退下秘密收拾起行装。
九州以外的玄渊屿应当是个不错的去处,月前就曾有仰名者送来拜贴,想邀阁主为座上宾,一同探寻玄渊屿中的秘境裂隙。现在去也不知还赶不赶得上,不过就当是散心了,如果能捡漏自然也是不错的。
顾千珏便是放弃了日行千里的飞行或是遁身术,纯粹地只带着顾铭一人骑马行进。
男人也整理不出什么东西,不似管事安排出行那般面面俱到、锦服裘马,玉门车台。背上只裹了个黑扑扑的包袱,朴素又简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或者男人也不会因为这等琐碎小事实时上报。
合一同背着的还有那柄霜月弯刀。柄身银灰色的浮雕印了霄月阁的密语“霜月”二字,旁人当也不识,只得瞧出无端地相得益彰。刀柄磨的水光圆滑,封在朴实无华的鞘中,却也看得出拥有之人的几分珍视。
这柄弯刀其实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器,实则是锻造处按份例给影楼的每一位影卫配备的,连霜月二字也是分毫不差,他们是没有资格为任何物什命名,连同他们自己,一并都是男人身侧之人的所有物。
实质上自从提上护法后,份例便多了一柄名为“凛风”的剑。不过他一贯习了弯刀的功法,几招之内取人性命的狠辣招式,不太会使剑。阁主秘密出动,便也是不想拖了后腿,寻了自己擅长的兵器带上了。
他们沉默着行了许久的路。
幽深开阔的小径,两侧高立的树将天也遮得严实,稀稀落落地散了些光斑打在地上,一路略过,光影翻动。
马蹄轻轻地踏在板实地泥路上,青草微动,哒哒作响。
直到这刻顾千珏才出声,似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开口:“顾铭,倘若我非霄月阁主,你还愿同我一道吗。”
一路上沉默着的男人突然闻及自己的名字,身形顿住,墨色面罩下的表情看不真切,却袒露出几分无措:“属下誓死追随阁主,非死不逃,非死不退。”
这是合格的影卫们出影楼需要刻进心肺、脑子里的誓词。缜密谨慎的回答,许也是男人真实的想法,可却不是顾千珏想要的答案。
面上淡淡地点了头,舒缓了男人的惴惴不安。心下却一番哂笑,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也罢,难不成还真指望不善言辞的男人款款剖白以表赤诚。
一路无话。
天色擦黑,也不急着赶路,寻个山坳便要席地而睡。顾千珏将马绑在溪河一旁的树边,由着它吃草喝水。顾铭坠在身后,一言不发地按着阁主的法子将马系在同侧。
夜旋延着笼罩了天地,一方小小地篝火划开一道口子,掰出点零星的光辉,那昏黄的暖色默默打在男人的脸上,应该说眼里。男人平日如幽潭静月的眼珠藏着窜动的火苗,乱糟糟地升腾飞舞。
顾千珏终于是瞧出些不满,让男人摘了面罩,终于那抹昏光得以急惶惶爬上男人的脸,如孤月幻海、冰沙溢动。那唇抿得深了,直绷成一条线,显几分不知如何自处的不安。
顾千珏像是半晌才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开了口:“此番行动我不曾透露给阁中众人,也并非什么私密机令。寻了个由头不肖繁杂事物缠身罢了,如此你可还愿跟着我?”
男人呆愣了好半天,似想不明白阁主的安排。也不明阁主为何偏带上自己,只是讷讷应着:“属下誓死追随阁主。”
知道定然是问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可眼下却也不算太糟糕不是。
眉眼却还是染了稍不快,一不做二不休,俯身拽起男人胸前服帖的衣襟,吻上柔软姣好的唇畔,只是一触即离。“这般,也尚可?”
隐隐绰绰的火光下,已瞧不见男人浅淡着红染的面颊耳根,唯余了一声起伏跌宕的声线和因着惊惶急错的姿势“属下”
干脆将男人结结实实拥在怀里,隔着单薄的衣襟,夜深露重却不觉料峭森冷,灼灼热意自缓缓震荡传来。他已经一再克制,劝诫自己不要威逼、要循序渐进,可是就这样将男人搂得紧了才好似心落到了实处。“我并非计较阁主之名,我只想着,于我是阁主,你便权将自己视作奴仆,予求予取是几分忠肝义胆,几分情愿心甘。我便不想图阁主之位,倘使我身无长物,孑然一身,你还能存几分欢喜?”
这话又深又重,砸在顾铭的心头,几乎要把他本就不怎么思考的脑袋砸得晕乎乎。那一串串连成的字符,拆开来好像都认得,续一段却让他摸不着头绪。
头低得更深,唇绷得更紧,连顾千珏贴身感受着的躯体也如临大敌,硬如铁板。予求予取,合该是本分,如何存得自己的私心,如何谈来心不甘情不愿,更不肖欢喜这等情绪。主上恩宠已是莫大荣誉。此番莫不是问罪之意,如何也揣摩不出,有惹恼阁主的前车之鉴,不会说也愈发变得不敢说了,便支吾着:“属下”说着便支起身子半跪。
“无事,我并非要个什么结果,也绝是不因此事向你发难。你且靠过来些。”顾千珏收敛了面色,放缓了语气,明明男人生个结实英朗却偏在他面前总怕得紧。
顺势躺在毛喇喇的草地里,那细细密密的尖缘几乎要割伤他。其实没有的事,是他心中不舒服。
闻顾千珏言,男人向前跪了一步。模样依旧恭谨,只是带了些局促。
细微地叹口气“你躺下吧,不若你凑近了些瞧瞧我可是生了三头六臂,让你胆颤于此。”说着拍了拍身侧的草蒲示意。
顾铭顿了好一会儿,才僵直着身子躺了下去,仰面朝天,眼神死死盯着沉沉夜色,似要将天破个洞。
“侧过身来。”顾千珏翻身拉近了距离,却也拿捏着分寸不至于让男人过于战兢的余地,一步一步地吩咐着男人。
对上那曜石的苍青眸光,旷野的风好似一下都有声音了,四面八方向他呼啸袭来,缀在那恣意硬结的眉,那葱茏翻涌的发。淡淡晕黄的火光贴上男人高挺的鼻梁,一半恍惚着亮堂一半隐在幽暗处。
他不由自主想伸过手去描摹那好似刻进心头的容颜,如同他曾趁男人睡梦中做过的一般。只是现在男人清明着,此番定会吓着他,便得又忍了。
但也忍不住开口:“此地只你我二人,近来你也应知晓我不喜那些缛节,便也不必拘泥于主仆之仪,自在些便可。我也不知你内心作何想法,实则我自遇你那刻起,好似已不属于我自己了,动辄如入灼烫热锅,煎熬百倍,寝立难安”
尽管近了些,还得了嘱咐,莫要太拘谨。触及阁主深沉的眸中时,好似跳进热海红光里,烫得一缩,很快移开了视线。作为一个杀器,行事起居得一简单的命令便是了,有时候听闻阁主如此繁琐的话语,他并不能很快转过来,可当闻及方才阁主倾吐的这些词也能瞬间明白不是什么好的意味,身形一震,面色当即白了几分。想着自己也许又惹得阁主不快,怪自己愚拙蠢笨总不得阁主心思。
“你也莫做他想,有些事我也不吐不快,如鲠在喉。我知是我心急,也道尝尽如焚滋味。我也不逡巡顾左言他,尚得问你,起先知我中药之际,你且作何打算?”顾千珏仔细瞧着男人,观他神色知他惶恐,心里叹了数口气不至于让那种烦闷和恼怒发作。
“属下属下定会互送阁主安全回到阁中。”男人眸色闪了闪,难得开口说了一句算长的话。
“我身中之药呢?如此,你身中之药又做何解?”顾千珏步步紧逼,不依不饶。
“阁老自会有所安排属下愚钝不知自己中药恐有连累阁主之嫌,回到阁中自会领罚。”顾铭话一出口,却骤然眉头紧锁,放在男人身上已是难得的表情。这番安排已是不妥,此药乃将行欢之人绑在一起,若是随意为阁主寻了些干净姑娘也是不可取,况自己且不说侥幸能得知自己中药,影卫出身便也是不可与任何外界之人有何牵扯,乃至如此致命弱点,恐早已是一柄弃子。
此下深思,竟唯有自己于阁主才是对双方最佳的抉择。心中庆幸余,更留了逆惘的罪恶。他竟一时生出劫后余生之感,可这早已是影卫大忌。
来不及分清其中纠缠着多少情绪,又直挺挺地起身跪伏。
不知男人又是想到何处去了。轻觉着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鬓额,顾千珏又道:“顾铭,你心道是Yin差阳错下的万全之法。可知我心中作何想法。当真是觉着那日纵使如此急迫境地,我也是任人便可么。”
霄月阁主身份尊贵,容貌昳丽,江湖欲结交讨好者无数,珍宝佳人阅览无数,却从未上过心。榻侧之人,细细琢磨一番,真竟只摘得出顾铭一人而已。
如此直白地话,几乎就差说破了口,掏出心窝子让男人瞧上一瞧。
“我已说过并非问责与你,历来事情,你都有自己的考量。许我未站在你的身份去思虑,于是我将话掰碎了揉烂了讲给你听,甚也无需多言,你应知我对你有诸多纵容,恐也未曾细究其中云匿。我虽不知你心中所想,却尚得你总不能一展羽翼,我想予你臂力,飞得高些,却又担忧过了我的眼界我便护不住你了。便又不想放了你走。于是我骗了你同我出行,此番一辞一行唯我二人,我想着远了些你大抵离了从我身侧遁走的想法,才慢慢说道来,可我忍不住。顾铭,我忍了太久了。”
“我从不曾怪罪你有没有护主不力之嫌,废止跪礼、授你功法、提你做护法都是我本心之举,我心生爱你敬你之意,你总躲着我,于是我便循着你能接受的法子慢慢将我的心剜给你看。你总称着万死惶恐,避而不及,我摸不准你的心思,可我也不想胁迫你。”顾千珏也不固执想着怎么撬开男人的口,循序引导男人说着自己的想法,或者就当他专断吧,就要抛出最根本的问题让男人自行决定去留吧。温水煮蛙却教自己烫了手,藏进衣衫里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不愿瞧男人纠结还是恐惧的神色,干脆移开了视线闷然瞧着黑扑扑的天。
于是他没看见跪伏在地的男人战栗着失控的姿势。
发力攥紧胸口衣襟的手微微泛白,那一下又一下的咕咚几乎要破出胸膛喷涌出来。陌生的情绪从心底散入四肢百骸,如春浆琼蜜灌得慢慢当当胀鼓鼓地溢出。
男人甚至想不明白这是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麻麻的,连带着手脚四肢,浑身上下都颤得厉害。
于是他好似在极慢的回弧里终于拾起了之前被遗落的念头,为何他生出了如此庆幸的念头。庆幸自己活着,可为什么他想活着,为阁主赴死怎么会再生出别的想法。男人狠狠闭了眼,有些自暴自弃,脑中闪过地却是阁主扶起他叫他往后无需行此礼的动作、为他赐名那幽冷的面色好似唤他顾铭时得以冰释、将他搂在怀中细细密密地shi热的吻思绪愈发飘远也愈发大胆,可是却好像溃堤之洪倾泻而下,怎么也止不住。
他庆幸自己活着能见到阁主,庆幸是自己做了这药人,庆幸阁主因此待自己有些不同可这任何的庆幸都无不昭示着,他已然不是一名合格的影卫,一柄为主子剑指所挥的利剑。倘若有朝一日不堪私心诸之于世,便再无可能有机会站在那人身侧
是乎,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敢多做,好似这样就能将自己贪婪肮脏的心思遮了个严实。可现在,阁主,他一生誓死追随的人,同他说,应当和他那隐而不宣的想法不谋而合的。一番话将他不堪一击的伪装撕得粉碎,那私底的晦暗想法倾涌而出,溢漫扩散。
良久静默。
一旁隐绰篝火似乎都要按捺不住,为之倾吐一番,噼里啪啦烧得沸腾作响。
他好似终于在这边野的风中、这明明不算热却烫得出奇的火光中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几乎答非所问的话,复着阁主一开始紧追不舍的问题:“属下欢喜的”喉头涩然发紧,只几字就好像用尽了男人全身的力气,不轻不重地砸进地里,砸得男人昏昏沉沉。
话一落地便是一股强势的气息裹挟着深夜的冷凝,却带着奇异的热度倾袭而来。顾千珏搂起男人的身子,结结实实地拥进怀里环抱着,而后重重地倒在地上,以rou躯为垫,砰地闷响。胸膛却是低垂的颤动,传来压抑地闷笑,没有更多地言语,就这样死死抱住男人,粗硬地发丝乖顺地垂下,交缠到一起,连同急惶促狭的鼻息纠葛翻动。
顾千珏翻身将男人压在地上,以掌称地,目光紧紧盯着男人的脸,好似化作实质的笔触,仔仔细细地摹那生生闯进心里的眉眼、那唇、那发丝。将男人的局促又乖觉的动作一并拢在眼底。
“顾铭,顾铭,顾铭你我是一体的。”手上泄了力,任自己贴坠到男人身上,撞个满怀,头深深埋进颈项处,鼻翼翕张细细嗅食着每一寸余味。那草野和泥土的清香混着男人特有的体味,让人意乱情迷又安心不止的味道一股脑地钻进肺野里,沁润四散。
一遍遍失心疯般唤着男人的名字,似乎这样就能把心中狂乱翻搅的情绪疏通些来,那蔓胀感溢入全身上下,好像夺了他全部的气力,又似乎教他浑身上下都充斥了使不完的蛮劲,要让他将这树都掀翻,将河流倒干,扬这寸余篝火将这旷野都燃尽连同他自己都焚烧成灰烬。
手上地力道失控地紧缩,几欲将男人折碎在怀里,揉进身体里,融成一片连成一体。
再次撑起身子,仔细凝望着那令他疯魔的容颜,那静稳无波的玄瞳,那带着微不可见局促而抿起的薄唇,凌厉的骨骼线条好似也因面上淡淡绯红柔和下来,顾千珏此刻是怎么也看不够,好似他心尖尖上的人儿本就该是这幅模样。
他情不自禁伸出修长的指节,微凉的指尖触及那柔软的唇畔时,只觉似有一通异火奇毒从指端浸入,传遍全身,燃得荜拨作响如同烈烈篝火。指腹顺着那柔软的地界走形勾勒着清晰又朦胧的边线,他内心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又觉着胸腔里的那鼓动愈发放肆狂野,律动早已紊乱,连带着呼吸也不顺畅起来。
很奇怪,很失控,一点也不像他,可他竟也不觉得反感,宁可就这样沉沦深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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