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战兢兢的酒贩老板,擦着冷汗前来了解情况,小桌险些打斗起来把店都给砸了,他的言语斟酌着十分客气,不敢再激怒这群外族人更多,更是丝毫不敢提赔偿之事。
心里却是升起些祷告,只求这群人别在这处吃酒了,砸了一些旧桌椅板凳事小,把他的客人都吓跑了,那生意可真就没法做了。
好在这群人中那个长相偏北梁人士的人,一副歉意的样子,也十分好说话,吐露的字句也是流利分明的北梁语,断没有先前同伙群讨论的时候那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项纶掏出些许银钱递到贩主手中,嘴上说道:“老板海涵,这些是不小心打砸桌椅以及惊吓了客人的赔偿,我定会叫我那些弟兄安分些,决计不再生事端,我们的队伍跨了绥真河前来冀城贸易往来,知晓冀城百姓玲珑通达,此间接触,确实所言不虚,现下黄昏之际,弟兄几地打听一番,通晓这处最醇香的酒家是您家,才特地摸索过来想要一品究竟,至于我那些弟兄绝不是故意前来闹事,实是因为一些口头纠纷闹了些龉龃,还望老板莫要见怪。”
他们此次前来冀城除了明面上的贸易换物以外,还有骨冕大人交与的重要任务,便也是不可太过招摇,一路来,因为外族的打扮本就有些惹人瞩目,一群人平日行动便也是随便在小酒摊、食肆解决了,以免惹人耳目。因此纵使这样,还得厚着脸皮向老板讨个巧,不好再去寻别的地处。
酒摊的老板收下银钱,面色稍霁,听了那一番诚恳的话语加上那笃定的保证,倒是敛了些赶人的心思,敦嘱几语别再又闹了起来,才又作忙别事去了。
再坐下小桌的时候,氛围没有之前剑拔弩张的紧绷感,项纶落了座,表情淡淡地喝了口茶汤。
尔泰烈的神色依旧有些雷霆雨怒的爆裂,隐在眉宇之中,说不准什么时候爆发,但却不再是为了先前那通莫须有的火气。
他在想先前还能那般有理有据与他高谈阔论的读书人,在嵩原部落称得上骨冕大人最得意、最倚重的擎助,地位可见一斑,在北梁行商的路途之中,真也是受尽了脸色,在人前要拘着礼陪笑,人后还要安抚队伍之中其他人的心思。
这般想着竟颇有些不是滋味,心中的念头转了几下,又想到自己才与他动了怒,发了一顿气,自己向来与他不对盘,作何要为他考虑甚!况他可不是什么自谦自省的人,回咂一番就觉得几分怪异,不愿深究起来,但翻转来去的心思几乎是他这个直肠子很少想到的点,愈是纠结、表情是乎愈发凝重起来。
待酒菜上齐,一群人重新振奋了起来,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在高举相撞的酒碗中消散大抵,痛饮几许,甚还高涨起来。
吃菜喝酒,倒也快活。只有尔泰烈闷头拿着酒坛往嘴里倒,其余人知他心中的不痛快还不怎么消解,把人劝住不再弄出什么大的动静,便也由他去了。
项纶睨了眼那几尺高的魁伟猎仕【1】窝踞在一小方天地,有些闷闷不乐地吃酒,心中微微叹气,他顺着一群人添酒的手,接下一碗,对着那大汉举了举,旋即一饮而尽,将碗倒扣一番,竟也是一滴未落。
尔泰烈夺过那人添酒的罐子,面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把着耳柄冲人回举一下,随后仰头吨吨饮了个干净。
其余人起哄着言语,气氛倒是活络了起来。无他,盖因项纶实是不胜酒力的,往日他们饮酒谈欢时,那言辞不苟的人也少有参与,行止规束,言谈雅致,心里还总记挂着任务,不肯轻易由着任何别的风险误了事宜。
只是这些时日遭受的种种确实足以令人神智发昏,再好的教养也约摸要被消磨殆尽。
不管怎么说,项纶他愿意喝这一碗,几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尔泰烈一个台阶。
那雄壮威武的猎仕终于开始吃起了菜,不知是饮了酒还是作何,心头烧了起来,偷偷瞥一眼项纶那很快因为酒水染得酡红的面颊,面皮也怪异地烧了起来。然后,从原本的闷头吃酒,又变为了闷头吃菜。
而这些都隐在他蓄养得当,编串修饰的浓厚胡髯下。因而其他人并没有太注意这些。
顾铭随着顾千珏的步子就踏进了这家酒摊。
两人收整好出来时已是人定时分,顾千珏心头纠结的事情完成了,几分痛快,便要拉着人寻着喝酒去,这附近便属这家酒摊热闹,那酒香也飘香浓烈,在远处也能浅浅嗅闻得。
“要两坛你们这边特色的酒,再上些大菜!”顾千珏没原身那些颇Jing贵的讲究,随手就着附近的桌子坐了下来,那方桌不大不小,正好合适俩人落座。
因着这摊贩生意红火,位置紧缺,时有不够之际几人拼桌吃酒的情况,不过前来饮酒的除了好酒之士,也有不少江湖侠客,或是风尘仆仆落脚的客夫,总归不甚在意这些,一起吃个酒还能结交个朋友。
若是往时往日顾千珏当然也不在乎,可现下,此地的风俗了解个大概,他自是知晓了与顾铭不同寻常情谊的艰难之处来,平日的动作也更加收敛了起来,在外也不肯叫人瞧出两人实际的关系,他不愿男人受那隐约鄙夷的窥视目光,尽管他自己对此并不在意。
他拉开对侧的小凳,叫了顾铭一起坐。
只是还不等男人的身形变幻,一个高头大马的黑影雄赳赳地靠了过来,嘴上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不过是全部朝着顾铭说去了,那人并非气势汹汹,大抵是生得高壮,身材魁梧,须发茂密,显得十分强悍,以至于那三两步匆匆走来的模样看得倒像是找茬。顾千珏瞧那人的表情其实没有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惊诧。
他们是继商队之后才来到酒摊的,因而对此前的纠纷是一概不知。
站在顾铭面前的凶悍就是已经喝得醉了些的尔泰烈,他的表情有些惊喜但更多地是错愕,还混着不解。
他在想,自己一定是喝得醉狠了,不然怎么会见到骨冕大人出现在这里,于是他已经浆糊的脑袋也来不及思考那远在嵩原部落管辖冬猎的首领,怎么会出现在冀城,甚至还是北梁人的装束。
商队的人都喝得有些糊混了,也来不及阻止他,最为沉稳的项纶也只得刚好在他说完那惊诧的话,而后堪堪将他揽住,莫再更往前冒犯他人。
项纶也以为尔泰烈喝得混沌了,抬手又要向他人赔礼道歉时,双眼对上顾铭的脸,谦谦君子的面具仿佛也在这一刻皲裂开来,露出怔愣的神色,往常游刃有余的话术竟都咽挺住了,一时呆在原地。
只因为,眼前的这个北梁人长得实在很像骨冕大人!
但是,思考过后的项纶很快回过神来,恭谨地拉着尔泰烈向人道歉,只是这次言辞之间没有过多地训斥意味,免得又将那高壮汉子激惹起来,面前的人应当是他们不好得罪的。
乍看那人衣着似有些寻常,可细观下来便能发现Jing嵌的暗纹,当也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
尔泰烈虽不怎么没脑筋,现下还喝了许酒水,脑子也不大清楚,但事关紧要还是能提些省来,大大方方地朝人道歉,又若无其事地回去吃酒了。
且不管商队这边是作何暗流涌动也好,这会儿明面上大家都没有把那件事放到这桌上谈论起来,尽管此地的民众兴许少有懂纳挞语的人,但项纶那小心隔墙有耳的提醒却是入了所有人的心。
反观顾千珏,则是只当做小插曲,虽心有纳罕,但也没有太多烦扰。他们一路来都是避开了霄月阁的耳目,且不说这商队看上去与他的手下相去甚远,更有蛊毒宗主亲言相蔽,至少近期不会出什么岔子。
况后来去往玄渊屿,他亦化他的本命顾千珏,与顾铭作两兄弟混迹江湖,应当更不会有人联系起这其间的什么,思来想后也不会是什么寻仇滋事,便不再放与心上。
他命顾铭坐下,又给他斟起酒来,两人点的是酒摊中的果酿,入口甘味醇香,品不出烈酒辣喉的恣意,不过二人也并未像来往人群之间大碗豪饮,而是斟与酒盏之中,慢慢嘬品,因那果酒虽口腹之中尝不出什么,实后劲足矣。
“顾铭,现下已经没有甚别的纷扰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吗?”顾千珏夹了筷酥花生,又添了口油烧鸡,再往嘴里灌了一嘟噜果子酒,把那干香荤腥的劲都压了下,成了腹中烧得火热的余温。
“属下誓死追随阁主。”顾铭闻言愣了愣,如实回答。实际上,倘若顾千珏能有读心术就能知道那表面淡定沉稳的男人此时内心始终惴惴不安,因着他一句话,想着他那恣肆洒脱的阁主可能会丢下他,一个人快意江湖去了。
顾千珏摆了摆头,将那呼之欲出口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压了下去。实际上他更怕顾铭其实是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因为总事事以他为先的尊卑规训,从来不肯透露些实际。
“那我们就去岭西,岭西以南一带,多山涧溪河,村落群布,找一个山脚挨着小河的村落定居些时日,我们可以一起砌造一个属于我俩的小屋,跟着那里的居民学种菜,在屋外围一圈篱笆,里面种一些果子,等果子成熟了,可以像这样酿果酒。”说着顾千珏又抿了口手中的酒,口齿回蕴着细细密密的醇香。
“早上天不亮,我们就爬上山头去看日出,深林里村民不敢进的野兽毒蛇,我们遇到了就抓来吃掉或者拿去卖钱。日头盛了我们就去溪河洗澡,拿篓子去捉鱼,傍晚回家就可以做鱼汤吃。”也不知他是不是喝得醉熏了,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对未来的畅想。
说到此处又顿了顿,摇摇头,继续道:“许是你也觉得我没什么大追求,实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或以前我想要追求天下第一,想要做那武学魁首,可是遇到顾铭你之后,那些好像都不重要了,特别是在秘境里,纵使有一身武力也无法护你周全的时候,我甚至有些迷茫以前的追求,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尝试一下这样平稳安定的生活,这就是我目前最想要的,有你,有一个屋子,有我们,平安地在一块就够了。”
男人默默听着,他几乎是照着顾千珏吃东西的路径,原封原样地塞到自己嘴里,至于味蕾中尝到什么早就无暇顾及了。他的心头被这些话都占据了个全乎,可他回应不出什么更动听的话,哑着嗓子回着。“好。”
许是自己也觉得这话干瘪苍白,男人饮了口酒水润了喉,才又开口着:“属下也无所求,心神之上从来一人,惟愿全心侍奉追随。”男人敛着眉,那长翼的睫羽在眼窝下投出一片模糊的Yin影,唇下似有若无地勾起一角,极其含蓄隐秘的笑。
顾千珏夺下他手中饮尽的杯盏,添上新的酒水,顺着那沿缘的水渍,深饮几口,才彻底展露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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