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善一路走一路将换来的铜钱扔向沿街乞丐的破碗中,铜钱和瓷碗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在每一个乞丐面前弯下腰,掏光了浑身上下最后一分钱。他来到了魏府门口。——丞相府。“魏氏满门忠良。”谈善说。魏沈正在脱官帽,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这个身无一物的青年。“本官忠于天下百姓。”谈善:“那再好不过。”“高风亮节”四字高悬主堂之上,魏沈掸走官帽上灰尘,淡淡:“即便你不来,该做的事本官依然会做。”“百死不足为惧?”“百死不足为惧。”谈善起身告辞。紧接着他去了永济寺。“寺里有一百七十三名新来不久的僧人。”老太太和他一同双手合十,跪拜佛祖,告诉他:“当年扬州水患,诸多商贾家破人亡。他们或有父母妻儿,或家财万贯,大水一冲化为乌有。他们约好共同跳江。”有一个算一个,徐流深救了其中大半。没有人知道徐流深为什么非要救他们,他总在难以想象的地方执著。跳下去一个他救一个,死的是多数活的是少数,但救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再往下跳。岑婆是最后一个。岑婆说:“你听见了。”让一个不属于相同时代的人留下,总要付出什么,例如生命。跪在蒲团上的人并没有回答她。谈善在卫妃陵前叩首,为她上了三柱香。她有一个被天下人视之神祇的儿子,只是那对一个母亲来说或许不重要。九月,渭平王弹劾王世子射杀太师鳌冲之事,要姜王依律降罪。此事荒诞,没有人放在心上。月中,鳌冲旧部频频私联萧重离——他们愤恨至极,怒火焚烧理智。鳌冲当年随姜王战场杀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流深明明可以伺机营救,而他却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之射杀,毫不顾惜尊师性命,令臣子心寒。姜王压之。十月深秋,姜军胜,班师回朝。王世子回京当日进宫,面见君父。“寡人再问一遍。”十二毓冠冕上金珠熠熠生辉,玉玺、明黄圣旨和诏书摊开。徐琮狰俯身,忽觉自己的幼子已然要高过他。“你依然想要婚书?”夕阳从宫殿外洒进来。
徐流深想了想,对他说:“君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超过王位,超过世间一切。”他转身往殿外走,迈过门槛的那一步像是要小跑起来。徐琮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重重宫墙绿柳之下,他似乎望见多年前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脱离了太监宫女的照看后第一次向他跌跌撞撞地奔来。他的牙齿还没有长齐。天气好到不详。朝服深重地压在身上,魏沈上半身直立,和文臣一道跪在汉白玉石柱边,跪成一道巍峨的人墙。徐流深脸色一瞬间Yin沉。“请殿下留步。”魏沈将官帽取下,放在身前。他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凉地砖上:“曲池枯,王朝覆。”“您做了什么,付出代价至此。”曲池是姜王宫内一方活水,它只枯涸过两次,一次在王世子周岁大病时,另一次在不久前。老巫祝颤颤巍巍地跪出来:“殿下!妖物祸国啊!”徐流深:“本宫不想大开杀戒。”老巫祝几乎是绝望的。他跪在坚硬地砖上,用一种悲戚而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青年。“殿下……万事不要强求,你会后悔的。”他一字一句,泣血一般重复,“你会后悔的。”你和第二个人共享你余下的寿命。你会后悔的。徐流深站立在冷风中,无视了所有人。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低下身体,极其漠然地说:“巫祝。”“这十八年,本宫做过很多决定。”“但都不是本宫想要的。”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从他出生之初,作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他见到许许多多的死人,见到许许多多人的所谓的灵。少年时他还无法分清死人和活人,他还太小了,他不知道死人没有影子,他只知道很多人长得奇怪——有扭曲的脖子和拉长的舌头,泡得浮肿的脸,枯草一般的长发。奇怪的东西围在他四周,一千双手掐住他的脖颈,问他能不能为自己了结心愿。深宫中的死人未必比活人少,在年幼的徐涧心里,他们都是“人”。“他们会在夜里吃掉本宫的脚趾头。”嘎吱作响的、啃咬嚼碎的声音。——所以本宫睡觉绝不熄灭蜡烛。巫祝睁大了眼,颤声道:“殿下……”“本宫现在不想活。”徐流深平静地说,“也不可以么?”寂静淹没了这座深宫。“本宫站在这里。”徐流深抽剑,剑尖指地,“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闭嘴,要么死。”魏沈依然没有抬头,盯着面前的地砖,语气平直:“殿下这么做,会令本就心寒的臣子更心寒。与西戎一战令殿下元气大伤,渭平王若伺机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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